全 蚀 | 童末
“kuafu、kuafu、kuafu”
全 蚀
童末
我又回到了这里,不知道是第几次,不知道是不是还可以把这叫作回来。很难说。不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并没有别的选择。我忘记了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是从何时开始变糟糕的。如今我是个健忘的老人,活在我的残缺之中,在这里。眼下,过去没有结束,但境况变了,变化在继续,还得继续一阵子。于是我回到这里,在这一天开始的时刻。路上没有光线,谁也没瞧见我。
我到了。得先把这里的状况搞清楚。还好,一切都为我安排好了。按照惯例,我将开灯,开窗,让一台台精致小巧的机器,或者叫它们设备、仪器、助手,接入电流,让它们从休眠中启动,开始工作。随后,我将走进不同的房间,借助我的身躯,主要是这两条胳膊,两只手,打扫,整理,这儿那儿。我的敌人是灰尘、让人怠惰的不新鲜的空气、由混沌把守的一个个小废墟。所以我才第一个回来。这样当你们到来时,万物回归原貌,你们察觉不到每一天和昨天的不同。你们为此付我钱。一周五天。但我并不是为了钱才一次次出现在这里。至少不全是。我有一个真正的理由。它是什么,我现在忘了。我知道过,就在不久前,也许就是昨天。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想起来的。
今天将是特别的一天,我能感觉到。我没有马上开始我的工作。此刻我坐在窗边。城市沉没在灰色的暗影中,但天空已被亮光统摄。高空中降下一支军乐队,就像我曾带领过的那支,浩浩荡荡,充满威严,跋涉在无人之地。我沉浸在黎明的奏乐中,等待。它露面了,我的老伙伴,从天际的云海中一跃而出。我看着你,太阳,就像是第一次用眼睛看你,你如此巨大,如此沉重,运动在虚空中,燃烧着,从不停止。你还是那么让我惊奇。这条会对你惊奇的生命也是你的赐予。但想想看,就连你,也和我一样,只会在这天地间诞生一次。我挺起身,用脖颈上方的大洞迎接你。你认出了我就像我认出了你。你长驱直入我的内脏,拍打我的肩胛,肚脐,爬上我的后脖颈。于是我又看见了,睁开我肚脐和双乳的眼睛,就像我的头还在的那些日子。我躺在日光的潮汐中,心满意足,像一块海滩上的石头,张开细胞和细胞之间的空隙。光线的进入没有让我解体或者燃烧。还是那块石头,我,又咸又硬,还有点发臭。我绷住全部的神经、骨骼、不如以前可靠的肌肉和皮肤,深呼吸,松开,像卸下铠甲。但还是我,在这里。我睡着了一会儿,也许还做了个梦。我梦见很久以前,我倒下的那一刻。军队在溃败,只剩下我一人。我以为那是最后一天。一切荒芜、滞重,路早就没了,丢了脑袋的我还在奔跑。那个大洞在我头顶跳跃。那时,你正从更高处看着我。我跌倒在山丘的褶皱中。最后时刻,我看见了他,他正奔向你。但你远离得更快,一面巨大的黑暗正在啃食你,把你完全吞下。地平线上涌起黑暗。我再也看不见他。那是我的第一次旅程。现在,我又回到世界之中,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次。这一次我也没有比第一次做得更好。或许我该为此羞愧。但这不是我的错。也许是。我不知道。
我睁开眼。你已越出窗口。我的视力随之衰退,眼前的世界重新变得朦胧。这里的窗户很矮,缩在墙根,低过人的膝盖。窗户所在的墙延伸至屋顶,形成一个尖拱,原本透光的玻璃屋顶被改成了水泥,从尖拱中央垂下两排细长的电线,末端裸露着灯泡,柔和恒定的电灯光代替天空的照明,照亮延伸到大厅尽头的手术台似的十几张工作桌。灯光对我毫无用处。但我现在没有力气摸到后门,走上露台,让躯干上的眼睛承接更多光线。我很累。清晨我容易犯困,夜里又睡不着。于是我透过那扇悬浮在高空的小方窗低头眺望(尽我所能)。地面很远。在这座北半球城市的这个角落,一阵阵细小无声的活动正在深渊般的街道中开展,这是你们的生命,你们按照各自的意志使用它,互不干涉,也不关心,更不关心在你们头顶转动的一切,我的伙伴,太阳,或者月亮、群星。奇怪,它们依然还在这里,在你们的世界。它们为何在这里?它们和你们又有何干?我为何在这里?我该好好想想,用你们的方式思考。但我不再思考。因为我看见了他,我的另一位老伙伴,老朋友,在马路上走来了。和我一样,他现在也在这里。他是这里唯一能认出我的人。我是说,如果一切没有变得如此糟糕,他本来可以认出我。但希望渺茫。也许今天不同。有可能哪里会冒出一点希望,事情就会起变化。我并无把握,但也不能说完全无把握。我记起来了,他是我回到这里的真正原因。这个家伙。他还是一样高大、结实、年轻,一个年轻的巨人,和以前一样。和我相比,他把自己拾掇得多好,身穿一套得体的斜纹休闲西装,一双锃亮的尖头皮鞋。现在是七月,但他为今天穿上了这样一身隆重的衣裳。他从出租车上下来,跨入晨曦。即便只是模仿,日积月累,他如今也更像你们当中的一员。
他没有像我一样抬头看初升的太阳。尽管过去他与它更亲密。他低下头,拒绝那充盈一切事物的照耀,钻入街道拐角的阴影。在还有几步就要跨进这栋高楼的地方,他发现了那片清晨中罕见的昏暗,停在里面。在喧闹无序的人流中,他的动作没有显得多不寻常,也没有人留意,只有一只落在主人身后的吉娃娃嗅了嗅他的裤腿,接着跑开了。被移动中的人群碰撞过几次后,他只好离开那个位置,走向一片稀薄的树荫,那是块更干燥的和昨夜无关的昏暗。他倚靠在那里,挨着一棵梧桐树,任由脱皮中的木本植物的碎屑在那件漂亮的西服上钩挂得到处都是。一阵风刮过,吹开树冠,黄金般的光线纷纷落在他身上。他飞快闭眼,脸上的皮肤蒙着细汗,亮晶晶的。他继续往树荫里钻,一边抽搐了几下鼻尖,皱起整张脸。日光暂时碰触不到他,他却还是露出一副躲避着就在近前的什么东西的表情。如今他成了一个避光者,但更让他难以忍受却无处躲避的是他自己。他就带着这样这副表情独自在树荫中度过了一段时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后来他终于想起来了,想起用什么可以转移注意力。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打开。是那张诊断书。昨晚下班前,我见他在桌子底下掏出来悄悄看过。诊断书是双语的,由这里为员工购买的商业医保中一家昂贵的私营医院开具。轻郁症。Dysthymia。这是他的诊断结果。他把这张纸放回另一侧的口袋,展开底下的另一张纸,从头到尾读起来。那张纸上印着这里的LOGO。昨晚他很晚才离开,就是在写这个,他的辞职报告。不是书面报告,是几段密密麻麻的英文,是他准备跟总经理——那个捷克裔美国人面谈时讲的内容。看来他做好了决定。我是不是说过,今天会是特别的一天。这就是迹象之一。如果他离开,我也不必再回来。说到底,我是为他才回到这里的。
等他穿过那扇玻璃大门(在我的擦拭下变得一尘不染),步入这里时,他的脸上挂着微笑,恢复了刚下出租车时的模样。这里总还是比外面更让他自在,表面上,但足够了。于是他自在地、毫不犹豫地忘却了自己,像入睡一样快,暂时把口袋里的两份报告抛到脑后。他决定这一天从现在开始,簇新地开始。看吧,为了让自己成为你们的一员,他学会了你们这种分类方法,“过去”随时可以被分隔、储存。他不知道这么做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干起事来从不估量自己。一向如此。几乎可以称他为勇士。这里,只有我了解这些,因为他是我的老伙伴,即便他到现在仍然一无所知。而你们对他的理解几乎是粗暴的,但在这里已经够你们用了,你们不必看见我眼中的他,他也不必进入你们的生活,动摇你们对自己的看法。于是你们继续,在这个漫溢着水族箱里的恒定光线的空间中如此概括他:可靠、踏实、不算灵活,也不是这里最聪明的,但好在踏实、可靠。
从现在开始:就让我用这五个字,以他的方式,与你们度过这一天。太阳离开了我的视线,我的面前暂时就只有你们,和无数你们之中的,他。
他坐到电脑前,点开屏幕,旁边是我给他冲的咖啡。他今天会需要它。谢谢,他没有抬头地对我说,手指仍在键盘上敲击,留下几块小小的汗渍,很快消失了。我看了一眼他的屏幕。今天的汇报工作他会负责一小部分。他不擅长在客户面前脱稿演讲。他正在练习要讲的那部分,不知第几遍了。前几天,项目经理Sharon和总经理商量今天的汇报流程时(我正在旁边给花换水),总经理犹豫要不要让他参与汇报。总经理一直对他不够了解,也没有了解的兴趣,倒也谈不上对他有意见。总经理用另一种方式看包括他在内的雇员:一个估值公式,一个人带来的盈利减去他的成本,现有能力滑向未来潜能的一条曲线,等等。但每次他面对客户时,在总经理眼里,公式不见了,他变成完全的负值,因为他让人昏睡的音调,不够快的反应,还有那副太高大、太笨重的身板。但Sharon说,既然报告最终确定的方向来自他,他应该获得一次表现机会。也许是因为器重Sharon,也许是因为想到当晚打桥牌的愉快计划,总经理默许了。
这里转眼坐满了人,堆满我的眼眶,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不过,这种时候我的其它感觉会敏锐起来。我找一个不碍事的角落,坐下,把自己变成墙壁,变成地板。在这儿,我是个干琐事的,不起眼,也不会占据你们的注意力。只要你们忘记在你们之外存在的世界,你们就压根不会瞧见我,更不会发觉我少了在你们眼里重要的东西。我的残缺和你们的世界是很匹配的。再说,我这样跑腿和干杂活的,也根本不需要你们那样一个脑袋。我又能拿自己怎么办呢,在回到这里之前的漫长岁月里,我已经这样了,不管你们接受不接受。反正,我没有他那么在乎这里,在乎你们,和你们的总经理、你们的客户。你们保持对我的雇佣,只是为了政府对聘用残疾人的企业的减税政策。我拿的钱只是它的一个不起眼的零头,很划算。不过,一年一次,我也会被提及,就在总经理向最高层做年终汇报时,我成了这个分公司的慈善事业的一部分。
他在那儿,在会议室最边缘的座椅上,腿上放着电脑。为了高大的身躯不挡住别人的视线,他总是体贴地坐在最后一排。他抬起手机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09:58。会议十点开始。他的手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像耸起的山丘。秃山。他的指头都秃了。他一紧张就咬指甲。以前的他可不是这样。
大会议室建在这一层的最中央。白墙把它和四周隔断,一个屋中之屋,一个套盒。座位挨墙放了一圈,留出正中一大块空间,像一个开演前的舞台。我说过没有,这里缺少自然光和空气,但没人在意这一点。中央空调驱逐这个季节湿冷的大气,新风系统滤进舒适的微风,混合着乌木和佛手柑的精油分子,随着每一次吹送深入你们的呼吸,让你们镇定,同时振奋。你们在各自的座椅上入坐,传递会议流程、汇报摘要、笔、白纸、咖啡、矿泉水,直到这一切声响渐渐平息,灯光黯淡下来,最明亮的光源现在是尽头处的那块大屏幕。
十点整。Sharon最后一次环顾会议室。人到齐了。她从第一排座位上站起,向屏幕边缘走去。她刚站起,全部的注意力就像一束追光灯,再没离开过她。让我试着从你们的角度来看她。首先,她长得很美,尤其是那双眼梢细长的大眼睛。其次,她和你们这栋写字楼里常见的上班族不一样,有一种不受约束的自在气质,也许和她在伦敦念书时辅修表演有关,也许和她一半的蒙古血统有关(但被她在伦敦改造成了一种吉普赛嬉皮气质),一头粗重的黑发扎成一个大髻,隆起在她宽阔的额头前方(而不是脑后),中间随意地插了一根红木筷当发簪,巴掌大的脸庞左右是一对硕大、沉重的银圈耳环,随着她身体的晃动而晃动,似乎随时会把耳垂一把扯下。这耳环,这随时会滑落的发髻,制造出一种小小的意外的可能性,在这种带微妙压力的会议氛围中(每个人都要求自己时刻专业、严肃、精明),增添了你们观赏她这个开局者的乐趣。她讲话也很有特色,是捏着嗓子的那种女高音,总是兴致勃勃,但包裹着一层丝绒,所以并不会让听的人烦躁。她的英文带一点伦敦腔,吐字并不完美,但她从不纠正这种增添个人特色的细节。现在她把自己的情绪调动起来了,脸颊微红,几乎带有情欲,直率地扫视每一位听众,催促人们跟上她。她用三言两语概括出这个为期一个月的大型项目的要点和难点,提请各位注意今天将要达成的共识的方向。她老练、自信、开诚布公。她在这里人见人爱。通过观察她,了解她的人见人爱,我越来越理解你们。今天的客户也没有例外。这些人正享受着她努力达到的毫不费力,以及在她眼里每个人自己的重要性。客户们时不时低下头去,在纸上写两笔,只是为了从她灼热的吸引力中喘口气。有一个客户准备鼓掌,又悄悄放下手。
她从靠墙处拖出一块白板。白板顶端是一行大写的英文:“CONSUMER PROFILE”。底下列出洞察报告中提炼出的用户画像关键词,旁边贴着代表用户生活方式的拼图作为视觉提示。这些是你们一个月的工作得来的结果。我猜,这是今天的第一个任务:确定核心目标用户画像。这样的东西,我在这儿看过不知多少遍了。此刻它还差一个步骤——来自客户方的经验和认知输入。这是你们这个行业惯用的一套方法。在这里,你们秉信一切发现(你们有各种词,“洞察”、“策略”、“结构创新”,等等)要从人开始。客户的那个世界自然知道这一点,但经常忘记。在那个世界,主导决策的是数字、财报,或者,一切都必须转化成数字才算数。但另一端的“人”也重要,当然了,非常重要。想起这一点时,像你们这样的第三方就进场了。
在Sharon的带引下,会议室里的人纷纷站起,分离,又聚合成不同的小组。分组名单是前一天拟定的,确保每组当中有一个来自客户方——ES集团总部最高决策层的客户,两个ES本地分公司决策层客户,一个ES本地中层客户。他、Sharon和总经理,分别辅助各组内部讨论。他被分到了其中一组。Sharon再次开口时,切换成了中文。客户当中中国人占多数,老外中的一半也听得懂中文,包括总经理。唯一一个戴上同传耳机的人,是上午刚落地的从总部飞来的客户。他是ES集团创始人E.S.夫人的重孙,这个美肤帝国的第三代掌门人,Joseph。自然,总经理把自己和Joseph分在同一组。
在会议室隔壁的一个小房间里,一块小屏幕正在摄录这里发生的一切。摄影机的镜头大部分时间都对着讲话者,也就是屏幕旁侧的Sharon。小房间里,外聘的同声传译员正戴着耳机听Sharon的发言,同时翻译成带美式口音的英文,再通过麦克风传至Joseph的耳机。这个同传员在这行做了十几年了,有时会忍不住偷懒,为了少讲几句话,她不逐句翻译,而是自己概括、省略。她有慢性咽喉炎,职业病。你们负责外包任务的项目统筹总监知道这个同传有这个问题,但最理想的那个被其它公司抢先一步用了,项目组又一直无法确定Joseph本人是否到场,最后统筹总监只好又找到她。
“如今,快速消费品,包括护肤品,早已不只是一个功能性产品。”Sharon的说话声出现在同传的耳机里。同传放下咖啡(半小时前我给她端去的),开始翻译。
“这个市场已经高度饱和。每一种功能性的护肤需求都已被满足,不管是多特殊的需求,多细分的市场。这个房间里的人见证了在这个国家,近十年内,女性消费者如何被这个行业教育,产生出她们的需求。但如今,她们已经腻味了围绕功效的产品语言。在我们的家访中,所有受访者的梳妆台上、卫生间里,同样功能的产品至少有两瓶,来自不同品牌。她们已经懒得去弄懂产品之间越来越小的差别。这是一个信号。我们的语言,我们的产品逻辑,已经不再让人激动,利润增长动力也已不足。你们现在要争取的是全球范围内最专业的一批女性消费者。无数涌入这个国家的品牌把她们教育得太好,她们的美肤知识和经验早就不输在座每一位。可她们现在毕业了。她们不想听见重复的东西。如果我们对这个新品牌的定位继续走理性、高科技、效率的定位,首先,它和我们ES集团的其它子品牌将缺乏差异,反而会和现有子品牌PK,浪费集团资源,互相蚕食市场份额;其次,追随这个方向,即efficacy的消费者,迟早都会减少甚至放弃涂抹类产品,转向更高效、更高科技的医美服务。所以我们需要的不只是延续现状,也需要开拓其它领域。这个新领域,让我们暂且用一个符号代替……”(同传员在小屏幕里看见Sharon用马克笔在白板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红色的X。同传等待着Sharon开始解释这个X的含义,她开始好奇。但期待落空。)Sharon放下马克笔,合掌,让双手停在胸前。现在,她给出一个新指示:“请大家从座位上起身,站到墙边。”
脚,各不相同,一致从会议室中央撤退。大屏幕的光渐渐熄灭。总经理按了一下手中的遥控器,会议室的地板消失了。光亮从透明的地板底下射入幽暗的会议室。比这里低一层,是这栋大楼底部新开业的叫作“Euphoria”的超级商场的最顶层。在这个工作日的早晨,已经出现了第一批购物者,正在不同的门店内外移动,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头顶上方有一群犹如站在云端的人,正低头观望他们的一举一动,朝着脚下的景象发出惊叹。大家的反应让Sharon满意地笑了。你们上个月开工,更换这里的全部地板,铺设上新硬件,在今天第一次展现这个新玩意。
“谁有恐高症别看脚下,看我。”Sharon开了个玩笑,一边毫不迟疑地踏入这块透明地板的中心。她的样子让我回忆起曾见过的一位可以在飞行中悬停的北方女萨满。“我接下来要说的都在我们的报告中,一共180页,各位可以在今天之后自行阅读。现在,请允许我以这种新方式介绍我们的发现,或者发明,它绝对真实,毫无人为预设和习见。放心,这是单面镜,楼下的人不会受到我们这些窥视者的打扰。”一阵笑声,带着好奇的余音。人们脚下是两间店铺的天花板,一间彩妆店,一间零食店。客户中的几个人,包括Joseph,正盯着彩妆店里的一个购物者。她正在试妆。另几个客户站在零食店的天花板上方,看着一位年轻女性在几百个格子内挑选产品。这个角度,这样看人,很难不联想到动物园里玻璃幕墙两侧的游客和动物,只是现在一切由水平变为垂直。这群偷窥者享受着隐秘的乐趣,一面不忘保持专业,时不时和自己小组里的成员讨论几句,分享各人对这些顾客的动作、一闪而过的表情的解读。
一位客户打了个呵欠,表情冷淡下来。有人眼神开始发直,还有人不停举起手机。你们就是这么容易厌倦,扫视着世界的表面,却又一无所见,期待下一个刺激。不过也可以理解,你们知道自己不用努力作出自己的发现,因为你们付钱给这里的人就是为了一份现成的答案。
Sharon一直在观察客户。这个造价不菲的单面镜地板主要还是供这里的研究员做行为观测用的,对客户来说,也就是一次展示。现在它已完成使命,是她重新开口的时候了:
“这些人,尤其这些女人,一大早来到商场,在里面花去几个小时,是在做什么?她们要什么?我们可以想象。有许多种可能:为了忘却昨晚的一次不愉快事件,为了找乐子,为了度过一段等人的无所事事的时光,诸如此类。我们可以给你们一份惯常的报告,里面有对人类固有的情绪、情感、价值需求的分类,画出象限,然后看看竞品都落在上下左右哪个象限,找出空白空间,作为我们新品牌的整体定位。这是号称从‘人’出发的洞察公司的常规操作。但我们真的获得洞察了吗?那些情绪和情感是短暂的,不断流动,彼此转换。价值需求,如今也是相对的。定位在这些之上,品牌只能追逐,或者停滞、老化,而不是引领。”Sharon走到白板前,在CONSUMER PROFILE的展示内容上画了个大叉。不出你们所料,客户露出迷惑的表情,特别是中低层级的本地客户。他们以为今天自己主要是作为Joseph的陪衬,只需要来这里待够时间,听一场常规报告,走个过场。
“我们应该去另一个维度。另一个所在。在那里,我们总体,你,我,他,作为人类,有一个我们一直在寻找,几乎从一出生就渴求,但始终缺失的东西。那个东西深嵌在我们存在的核心,那个我们永远无法企及但依然渴望着的地平线——X。X,它并不在我们的外部。它正在发生,它将会发生。它早已发生,还将再次发生。X,是我们的目标用户最深层的需求。它还没被满足过——从未被这个市场完全激活过。”
我想大叫,或者大笑,跺脚。总之,做点什么,搞出动静,摇晃这里,从这里脱身,终止这些日日夜夜输送给他、我、你们的想法。有必要的话,战斗,和他一起。我和他曾并肩作战。那些日子里,我履行过哨兵的义务,眺望敌人在哪个方位出现,有多少人,随后是拼杀,搏斗,必要的牺牲,重新组织主力,继续行军。可如今四面都是敌人。挡住我们——他、我、你们——的去路的,是一排排货架、购物车、生产日期、成分配方、色卡表,是它们背后的玻璃幕墙内的会议室、单面镜地板、绞尽脑汁发明和操纵我们的头颅的头颅,那些少数者的头颅正在一刻不停地设想和制造整个世界,用一排排货架、购物车、生产日期、成分配方、色卡表,淹没我们,为了更好地淹没我们有必要更了解我们,直到这些产品越来越像我们,替代我们的喜怒哀乐,直到我们开始模仿它们——奉上我们的头颅:请好好了解我,服务于我!然后位置交换了,产品变成我们,我们变成产品。头颅和头颅没有区别,我们服务于它们,听命它们,却以为自己还在做主。深呼吸!我们看向哪儿,都不再能看到它们,我们看到的是自己,只有自己,但不再是自己,是无数镜子组成的墙,里面的他、我、你们,都长一个样。我们献出头颅与世界紧紧相连,难分难解。在这里,看不见的敌人捕获了我们,生吞了我们。她说对了,敌人不在我们的外部。它在我们的内部。它要我们相信,从我们自己的渴望中,它才诞生,小心隐藏起玻璃幕墙背后会议室里的这些工作和投入,假装只要每一次我们喊出:“我想要——”,从这声叫喊中,我们就将和它同时诞生,汇聚于,X。
今天,这个X就要落地了。(“落地”,你们的人性词汇。)
幸好我没有忘记我回到这里的使命。它制止了我大叫,或者大笑,跺脚。我安静如同石头。“我们”重新变成了我、他和你们。我并不在乎你们,你们的世界。世界的诸般模样我已目睹。你们召唤的地平线,X,将被重新售卖给你们自己。这是你们玩的毁灭的游戏,但没有死亡。没有人会因此停止呼吸,感到自己是失败者。甚至,你们借助它们得以永生。但这一切不关我的事。我只为他而来,为了让他和你们分离,和这个新世界分离。现在我还有时间。我必须等待。
Sharon踱步到屏幕另一侧,继续。“就拿这个刚试过色号,买了口红的女人来说。她的快乐、满足、激情的最高点,是在导购刚给她的嘴唇涂上颜色的那一刻。你们留意到她的神情没,当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在那间门店调制得完美的灯光、音乐和背景色彩下,时间之轮停下了,她的脸上出现一种宁静的狂喜,在镜子中,她瞥见了X。但只是短短一瞬。之后,当她踏入另一家店,走出商场,几个小时后回到家中,那支口红诱发的魔力迅速递减,X消失了。直到几天后,她在家中再次旋开那支口红,开始上妆,她并不只是希望自己变得美丽,她在试图唤回X,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一点。她也不知道自己将失败,所以她才会在不远的将来再次返回商场,或者在手机上划过其它商品,寻找着,直到她再次接近X。这个过程将不断重复。每一个迄今成功的品牌和产品,都或多或少地召唤出了X,拉长它存在的时间,但没有谁能让它持久。所以,如果我们可以持久提供这个X,把它作为这个新品牌的基石,那么最终,用户将惊喜地发现,这个X恰好还有护肤功能。这才是我们该做的事。”
总经理在抖脚。这是他焦虑时的习惯。这位总导演正在偷偷观察客户的反应。项目经理今天的发言和过去的常规汇报完全不同。你们一起反复推敲过,关于讲述的风格、这样的开头,内容的排列组合,强调什么,省略什么。这些都至关重要。毕竟这里售卖的昂贵产品就是你们头颅里的工作,有脑子的表演。不过我还从没在这儿看过今天这样的新表演。不知道,这是不是今天将是特别的一天的另一个迹象。
我听过你们讨论这个客户,ES集团,它的各部门已经和这里打交道好多年了。像今天的Joseph这样的高层人士是一批挑剔而永不满足的听众,看过无数场(包括你们在内的)第三方机构呈现的表演,如果抓不住翻新他们兴趣和思路的机会,这次项目就只是个普通流程,也就意味着失败。毕竟,你们所在的领域的竞争也是非常激烈的。你们不想流失这个客户,强烈程度就像ES集团客户不想流失未来的顾客。ES集团现在仍是全球第二。二战不久后创立的家族生意已经传至第三代,可就像一台老爷车,人人知道它经典,每年的财报也不难看,包括楼下那个彩妆店,也是它的一个子品牌。但它曾经的霸主地位已经一去不回了。和这个市场每年的增长速度比,它的利润增长率并不强劲。世界各个角落都在诞生新的对手,它们年轻、大胆,动作出其不意,像不同款的新型跑车。这次,这个项目要推出的是一个全新的子品牌,当时这里拿到这个项目时,客户说没有任何局限,一切都可以从零开始,从一无所有中创造,品牌哲学、产品线组合、宣传、代言人,等等,集团将全力支持——如果整套方案可行的话。ES正在打造多样化策略,要以这个新品牌释放一个全新的市场信息。在项目的第一天,也是在这间会议室里,总经理和Sharon就跟整个团队介绍了这些情况。于是有了今天的整个方案。但总经理似乎在担心。是走得太远,偏离了客户的安全区域?客户们沉默着,没有提问,没有评论。一丝隐隐的不确定和担忧在会议室蔓延。但很可能,在克服了穿越大气的震颤,适应了飞行舱内异于地球的气压和重力后,客户们最终会为眼前的景象征服。这将是下午的内容。一切仍然在总经理和团队的掌控之中。
他,我的伙伴,从座位上站起,尽量避免被人注意(很难做到),走出会议室。没多久又推着一个餐车回来了。餐车分三层,一层是装着热茶的古董茶具,一层是精致的小糕点、三明治,一层是咖啡、热牛奶和糖。早午餐休息时间。客户的用餐可以继续在这个会议室进行。他的手搭在餐车上,双眼寻找着什么。我?我站起来。他看见我,显出惊讶的神情,看上去他不知道我在这里。他以微小的幅度朝我摆了摆手。我不适合出现。我又坐下了。
会议室,连同透明地板下的商场空间,此刻笼罩在同一种乳白色的人造光线中。客户们像自助餐厅里的食客,托着餐盘里的蛋糕,几根手指捏着咖啡杯或茶杯,或坐或站地交谈,不时低头看一眼脚下不断更迭的人流。零食店里涌进了四个五、六岁的小孩,带他们进来的大人站在门口,刷着手机,任由孩子自己拿起门口的购物小篮,奔向装着彩色小包装零食的格子,熟练得就像回家。从上面看,那四颗小小的头颅像小行星,围绕着各自青睐的商品盘旋。Joseph正站在这片糖果丛林上空,观看孩子们的行为,一边无声地咀嚼着蛋糕,啜一口咖啡。可能因为时差,他已经在喝第三杯咖啡了。一个本地客户(我见过她几次),走到他身边,问他对于汇报有什么想法。Oh, I’m intrigued, the X. We’ll see what’s next。这是他的回答。明显这句话里什么都没有。他就像那些曾出现在这里的许多公司决策者一样,很少在信息不够的时候,尤其是面对没有真正决策权的低等级的同事时,轻易透露自己正在想些什么。但他不是冷冰冰的人,不是傲慢的人,至少他不想让人觉得他这样,尽管他内心也许是冷冰冰的,傲慢的,甚至残忍的,既然每天有几十个决策等待着他,每个决策都将在一个不小的范围内影响深远,他要求自己必须像战士一样杀伐果断。此刻,他的表情却是松弛的,专注地看着楼下的孩子。他来了许多次这个国家,却从没有真正了解过这里的人。也许,他可以和这些本地同事聊聊,他们肯定什么都愿意分享给他,只要他愿意将自己的时间分享给他们。还是算了。然后他开始想那个X。全部人类的X。也包括他?他拒绝这个念头。心底深处,他不想和人类共享,不管是X,还是Y或Z。还是让我从对Joseph的臆测中撤回吧。又有几个人围上了他。等到这些人散开时,我听见那几个本地客户聊到今天的天象,午后会出现的日全食。
他正在餐车旁弯腰拿三明治。当他走出会议室,身后跟着他的影子,和我。他越过会议室的隔墙,没有去其他同事所在的工作台区域,一个人来到安静无人的开放式厨房,在靠窗的吧台旁,背对整个空间站立。他的站姿看起来紧张、僵硬,肩膀因为无形的压力高高耸立。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缓慢地剥起了三明治的包装纸,一口没吃就放下了。阳光透过矮窗打在他的西裤上,像一股细小的水流在颤动,想要引起他的注意,在他身上恢复自己一直以来的影响力。徒劳。即使它每天都试图找机会挤进那些矮窗,找到他,时而低语,时而咆哮,摇晃他,让他直视自己——那是他的天赋,但至今没有成功。它一定不知道这个曾经追逐它至沉没的人是怎么了,为什么如此忽略它,躲避它,甚至憎恶它的抚摸。他的脸庞如今那么苍白,因为缺少它的照顾,因为他一直在这里,该死的这里。他把自己放错了位置,眼睛也看向了错误的方向。我的兄弟。
但今天。今天。尾随他往卫生间走去时,我还在出神地思考。没有脑袋的阻碍,我可以思考,以我自己的方式,不是你们的,也不去管是不是可以把这叫作思考。一扇翻转的门将在今天打开。自上一个沙罗周期的日全食发生,时间之轮转动着,把我和他抛掷向不同的时空,我一直在四处寻找他。为什么我要对他穷追不舍?总是尾随他,哪怕他觉得不需要我,或者压根认不出我?可这是朋友的真正意义,不是么。终于,我又和他同时回到了这里。上一次回来,要是他认出了我,一切将随之好转。但还是失败了。此后,我一直在等待今天。经过了四百多年,我早已心平气和。我不着急,既然我和他已再一次回到这里。除了等待,等待他认出我,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他走进隔间,拴上门。我站在门外,像个忠心耿耿的仆人,为他的存在献上我的在场。
隔间传来急促的呼吸声,像个溺水者,然后是压低的一两声抽泣,随即是彻底的寂静。说实话,他这个样子有点丢脸。我知道,在这里,他看见的自己是个无名之辈,飘荡在这座拥有两千多万人口的都市之中,没有家乡,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没有目标,没有价值,这个城市并不真正需要他,也不曾真正给予他。可谁不是这样呢。可谁又是他曾所是的那个人呢。要我说,他可把自己看错了。
现在,他的脸上总算恢复了血色。他眉头紧锁地盯着总经理的后脑勺,好像那是个需要费力辨认的东西。
“几句就可以,不用多。不要作解释,一解释就把他们又带进逻辑里去了。让影片自身来说话。”
总经理和团队交待完这几句,转过头来问他:“下午那段,你可以讲吗?”
他点了点头,又加了一声“嗯”。总经理瞧了一眼似乎心事重重的他,露出担心的神情,再次确认:“真的可以?看你有点不舒服。”
“没事没事,”这还是他今天第一次开口说话,带着过度的亢奋。“都准备好了。没问题。”
总经理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在桌面上弹了几下,抛出一个“wonderful”,清脆、欢快,像在空气中挂上一个鼓舞人的小铃铛。Joseph出现在会议室外的长廊上,站在一盆绿植旁,正在手机上打字。总经理决定抓住机会去和他聊几句。
经过Sharon时,总经理压低声音:“你看情况。他这部分,你可以随时接手。”
Sharon点点头。“对了,”Sharon叫住总经理。“下午一点半会有日全食,到时要暂停吗?据说这是本世纪最长的一次日全食。护目镜我让Katie准备好了,如果客户想观赏的话。”
“看客户的意思吧,也就几分钟对吗?六分钟,我记得。It’s nothing。”总经理咳嗽了一声,继续向Joseph走去。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或许是我希望他想起什么,就在你们聊起日全食时。但Sharon走了过来。这个女萨满对他念起了咒语:
“你现在有什么感受都不是无关的。不要试图把它们排除在外。不要关闭自己。把它们带进你要说的部分去。就像我们练习过的。All in。”
Sharon最近拿到了心理治疗师的证书。她并不是要转行。她学这些是为了更好地做这份工作。她的目标是成为合伙人。她和他解释过一次自己要做的事,一个午后,在外面的天台上。当时他以为她喜欢他,或者反过来,以为自己可以喜欢她。她的想法是这样的:咨询公司——品牌——消费者:三位一体。就像马戏团里一起滚皮球的伙伴,彼此依赖,又互相牵制,既是同伙,也是敌人,必须时刻根据另两位的姿势和动作调整自己的姿势和动作,才能保证自己不从球上掉下去,保证皮球不会停下——没有人希望皮球停止滚动。没有谁是绝对的主导方,也没有谁离开另外二者可以独自玩这个游戏。可是,游戏正在变得复杂。动作就那么几套可不行了,会跟不上,被甩在后面。Sharon提到应用心理学里的新发明,提到可以结合咨询行业里的固定方法论,创造一套新动作。要不是为了拉着他一起,她不会透露这么多。后来,她在一些小项目上论证了几次。这一次,总经理决定让她在这个项目上放手去施展。如果成功,你们这里将提请所属的集团高层,在全球七个分部推广。这个冬天,Sharon会被派往欧洲总部进修。她会代表这里去展示成果。他呢,从来不知道如何拒绝她,所以默认同意一起做这个实验。他自己也不知怎么成了她的实验对象,和她各坐沙发两端,他有时扮演消费者,有时又当客户,而她却始终是治疗师,也是咨询师。这种演练渐渐把他卷入得越来越深。“这才是精髓,”她这样安慰他。“这套新方法里没有分门别类,只要事关人,公开与私密、真实与推演、一个人与一群人、我和你和他,这些区别都可以打破。奥秘在于对‘我’的解码。认识人,先认识自己。”于是她把他的“我”像洋葱一样层层剥开。但他依然守着他的秘密:那份诊断书。
仿佛那才是他真正的秘密。
实验开始后,他陆陆续续给她讲述起自己做过的梦。在这个项目做到一半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新的梦。他告诉了Sharon。她很激动。她的看法是,这个梦既是他个人的,也是这个项目的硕果,所以应该贡献出来。他没想到,基于他的梦,整个团队创造出了这个新品牌的概念影片。
他对新方法有所犹豫。她却信心十足。她和他一起撰写了在影片放完之后的讲演内容,准备由他来阐述。
现在,影片开始播放:
雪地中,踽踽独行的背影。与伴侣在狂欢人群中相拥。聆听胎儿心跳。松开临终老人的手。(随后是一系列特写镜头:)眼泪滑下脸庞(忧伤)、嘴角上扬(喜悦)、皱眉(愤怒)、尖叫(释放)。都是同一个女人。她的脸被放大,占据整个屏幕,化为背景:她的一生,从诞生到死亡,在脸孔的幕布上迅速流过。画面定格在她的脸部特写,推近,穿过,镜头如飞行器进入她的脸,第一个瞬间,脸如面具粉碎、消失。
黑暗中,穿行仍在继续,似乎她的脸有一个内部,纵深无限。画面再次亮起:树林中熄灭的篝火。积雪的树枝在无人的田野上空断裂。雾气笼罩的荒野。海鸟在闪光的洋流中起落。盯着镜头的不同的动物的眼睛:鹿、鹰、斑马、熊。眼睛变作地球,旋转出四季。人类还未存在,或是已经消失。然后出现了人。非洲。亚洲。南美洲。空旷裸露的大地。太阳。平原上的简陋木屋,草棚。三位祖先正在给脸涂抹油彩。三人各自走出屋子,迈向仪式中的族人。鼓点,号角。众人用长棍敲击大地,朝着头顶的高空拼命呼喊。他们的表情和开头女人的脸重合在一起。不同的光线接替照亮这些彩色的脸,直到脸孔化作灰烬。女人的脸第二次粉碎、消失。
画面再次转暗,复又明亮。从三个地点分别射出一枚光的箭簇,划过天空,汇聚在一座类似教堂的建筑的拱顶,停留,闪耀。一次绚烂、无声的爆炸过后,光柱灌入建筑,无数光点沿着拱顶徐徐飘下,落向一座圣龛。强光消逝在圣龛内。教堂风格的建筑墙面上浮现出原木和黄铜搭建的货架,上面是几百瓶产品,瓶身是狭长的方形,就像一座座小纪念碑。镜头缓慢推近至其中一瓶,没入黑色瓶身,瓶身成为天空一样的背景,下方,一道闪着幽光的地平线上,一个三音节单词升起:LU-MI-NO。一个女人的身影奔跑在地平线上,朝着尽头处的LUMINO而去。她回头,她微笑。观众最终辨认出,她就是影片开头的那个女人。
她奔跑的声音淡出。熄灭的背景中,只有一种类似巨人踩踏大地的节拍声仍在持续:kuafu、kuafu、kuafu。
会议室里好几部手机发出简讯进入的提示声。日蚀的时刻到了。我站起来,看着他。不得不说我很不安。这个影片让我的思考一片空白。我当然辨认得出其中哪些来自他的梦:中间部分、奔跑、光线。不,那不是他的梦,它已经被改造得面目全非。只有结尾处他的名字发出的声音还在我耳中回荡。我的眼前开始涌动一副血淋淋的画面:他把自己完全献祭了出来,他被生吞,被吐出,组装成一个待复制和出售的怪物。很奇怪,这没有让我感觉痛苦。越是没有痛苦,我看见的画面越是血淋淋。
他大步走到会议室前端,让坐着的人跟随他。他不再是之前那副虚弱的模样,倒是精神焕发,看上去还从未如此清醒。他从Sharon手里接过了萨满的角色,现在由他来主持仪式,不,表演。客户正跟着他离开会议室,穿过工作桌区域。他打开后门,走出去。所有人站在露台上。
起风了。像是配合着正急遽转暗的天空。我的老伙伴,太阳,你正以可见的速度离开我们。你的变化也许可以帮他一把。你一定记得,很久以前,你的这种消失会让他恐惧莫名。他以为你死去了,以为我们都会随你而死。当你重新出现时,他又是那样为目睹的奇迹激动。他的部族始终忠于你,是你把他改造成战士。今天,请你助我,让我和你联手唤醒他,让他从这团团幻影中脱身。很快你就将彻底消失。我会准备好,扶住他惊惧颤抖的身体,让他因你的死去而死去,因你的复活而复活。然后,他会记起这一切,记起他是何人。这将是我和他联手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又一场战争。我相信,太阳,你仍然站在我们这一边。
你的无数新月状暗影正从树荫下撤退。你在垂死边缘挣扎了一下,回收所有的光。天空中只剩下星星。我脚下的这颗星球正在变得死寂、寒冷。
黑暗的铁锤砸向大地。
这是我们的黑暗时刻。我们迷失了。我们是经历者却不明白我们经历了什么,我们奔向前路,却不知道旅程通往哪里。在ES集团内的各位如此,我们的未来用户亦如此,我也是如此。我们都是这艘时代的航船上的乘客,舱位有不同等级,但大海是同一个。现在,摊开在我们头顶的黑暗,每人各得一份,不多不少。
我刚刚才知道今天会有这样的天象。出乎意料。但我想,这是一个完美的时机。为何不把汇报的最后这部分放进这一刻?它象征了一次跃出,比语言更有力。你站在这片骤然插入白天的黑夜之中,犹如入魔,出神,这一刻变作一次机会,让你的头脑闪现更透彻的念头,更真实的决定。记住你现在的感受。这样的时刻,是我们上午提出的X,我们的地平线。让它持久的秘密,在于停止用你的头脑解读它,分析它。让它进入你。你要做的不是寻找一个作为终点的答案,而是创造出如同此刻的属于你的时机:放弃对答案的执着,才能获得在这一刻之后继续出发的动力之源。再次出发,比到达目的更重要。这才是今日的英雄的冒险和旅程:永不停止的穿行,跃出理性的藩篱,挣脱文化和人性的框架,让远古汇入当下,让我们身上的超人性和我们的人性合一。这是我们的英雄之路,回归时的我们将带着新的人之光:lumino。
Lumino,没错,这就是我们建议的新品牌名。一个拉丁词。发光、照亮、让世界显形。它是内在的生命,永不衰竭。生命能量无法贮存,无法固定,只能转换。因此,Lumino由许多“不是”构成。它不是某个特定情绪,也不是某一组积极情绪——它是情绪动力学。Lumino不是某种形象,某种气质,某种美——它是形象、气质、美的背后,那心灵的张力结构。它是无尽选项,千人千面。谁寻找超然,谁就在Lumino得到超然;谁渴望沉溺与痴迷,Lumino奉上如此体验。它是转瞬即逝的时机本身。它中性、灵活,可以由不同的人自行定义。Lumino是我们的用户书写她们个人心灵史的载体。
我们要创造的是一种神话经济学,myth economy。神话是开放性的故事,其中没有答案,又孕育一切答案。Lumino的神话是光线。Lumino的品牌核心不是产品,也不是某一句宣言式的答案。Lumino将和光线一样,是全部,也是空无。无处不在,无迹可寻。它是时间之轮的空隙中的永恒当下。当你置身其中,你才是你,新的你。
我经历了什么?我的视力因为你的远离被夺去,我的听觉依然在承受暴力。他说啊说啊,剜去自己浑身的血肉,只剩下一具骨架,我认不出他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刚刚这扇你开启的门打开,又合上了。现在他已重新置身你的光芒中,我又看见了他。他复活了,穿上了新的血肉之袍,判若两人。他完成了迄今最好的一次汇报表演。在他结束后,戴着护目镜的客户群中响起稀落的掌声,随之是更热烈的鼓掌。Joseph鼓得最起劲。
我感到背叛,为我自己,为你,太阳。你的变化确实帮了他的忙。帮助他与你我永远分离。你的死去和复活什么也不是,不过是他的舞台。他就在这块遮盖你的巨大黑布前方变戏法。当黑布掀开,Lumino诞生,我们认识的他消失了。
他的骨架簇新。那颗衰老但仍在搏动的心被他扔在了地上。他把它还给你和我。你一触碰那颗心,它就燃烧起来。
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我不该回来。人活过一次就够了。一旦有了回来的念头,一切就开始糟糕。背叛我的不是他。他是无辜的,并不知道自己以前来过这个世界,曾名夸父。他是一个新人了。一个陌生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一点?
你死去的那个白天,后来成为了这里的里程碑。Lumino获得全票通过。ES的人全都很满意,因为Joseph很满意。他早就准备好了接受任何新方案,那是他撬动家族旧有势力的一把漂亮的武器,他要把那些老人干倒,哪怕他们是至亲。为了开拓自己的疆土,Joseph杀伐果断。而他获得了涨薪,升职,年假多了五天,还搬进了新公寓。冬天,你们将去欧洲总部推广,七个分部表示对这套新方法论很期待。总经理决定让他和Sharon一起去。在大洋那一头,他将再做一次汇报,那时,一切对他来说将更真实,如这个新世界一样不可撼动的真实。你们还会顺道去ES总部,辅助Lumino的进展,并拿下更多项目,所有人都对此很有信心。Wonderful。
我在哪里?那扇时间之轮推开的门是否已经又把我抛掷了出去?我的身边空空荡荡。大楼外,黑夜在世界的空壳之上微颤。你将离开,你将回来,周而复始。太晚了,我现在才明白你对这一切的无动于衷。你每日都在更新、进化,我认识的你早已消失,和他一样。你早就接受了这里,和这个世界对你的定义:一个热等离子体与磁场交织的GV恒星,直径是地球的109倍,质量是地球的33万多倍,每秒内把6亿吨氢转换成氦,将400万吨质量转换成能量。你已存在了45亿年,还将持续燃烧50亿年。你和他一样,踏实,可靠,助力这个世界。
我还感觉活着吗?一切毕竟早就朝着了结的时刻走了很远了。我按下遥控器,打开那面地板。在楼下的Euphoria里,我看见Sharon和他一晃而过,消失在饭店门内。他们要庆祝今天的顺利。那个一晃而过的身影是他吗?他抬头朝着上方望了一眼,他的瞳孔映出这座灯火辉煌的都市。我仿佛看见Lumino摆放进了世界上所有超级商场的货架,包括这座城市,碾碎他的影片在几百个店铺中循环播放,人们为此驻足,付钱,想买回一个不存在的人的梦,帮他们沉入自己的睡眠。他从小就可以直视一切,包括你,太阳。但他不会再看见我。我再也找不出人群中的他。我躺了下来,在这座超级商场的上空。我已经不知道,我什么都不再了解。眼睛在爆炸。这里万籁俱寂。这里空无一物。黑暗从我脖颈上的那个大洞流出。一切暗了下来。我正独自越过那道地平线。
(完)
延伸阅读
(点击标题可见)
童末 |《行进中的目光 :欧克利德斯•达•库尼亚的<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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